关灯
护眼

1.历史没有远去(3)

    第二天上午,正在低头思考的李耘生突然听看守喊:站到窗前来!李耘生默默走到窗前,出乎他意料的一幕出现了,有个特务抱着他的儿子突然站在了窗前。李耘生大吃一惊后,立刻明白了敌人的险恶用心。为了不暴露自己,李耘生强抑感情扭过脸去,可眼尖的孩子早就看到了爸爸,他哭喊着,连声叫着:爸爸,爸爸!你怎么不要我了呀,怎么不要我了呀?小手用力伸了过来。

    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让李耘生一阵心酸,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立在窗前的刘麻子犹如捡到一只大元宝,狂笑起来:你这下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耘生骂了一句卑鄙,把手伸到了铁窗外边。当他就要握到儿子小手的时候,刘麻子高喊道:抱走!抱着孩子的特务猛地后退一步,扭身就走,身后留下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李耘生心如刀绞,头重重地撞向铁窗,鲜血从额头上冒了出来。

    刘麻子对他展开了一轮又一轮的严刑拷打,每一次李耘生都被打得皮开肉绽。但任凭刘麻子使尽各种办法,也没能从李耘生牙缝里撬出半点有用的东西。

    在狱中,李耘生给大家讲述列宁在1918年斗争的故事,讲说《共产党宣言》。他把《共产党宣言》里的每一个段落都进行了详细的讲解。当年的一位狱友后来回忆说:他被打得不能行走了,每次都是两个打手把他拖回来。但这人就像是铁打的,醒来也不叫一声苦!

    1932年6月8日清晨,牢门哐的一声被打开,看守扯着嗓子喊叫李耘生。李耘生知道,最后的刻来临了。他脱下身上唯一一件毛衣,递给了一位身体虚弱的同志:天冷的时候,你穿上它。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破烂的长衫——这件长衫还是第一次出狱时妻子亲手缝给他的,如今就要穿着它走向刑场了。他转过身来,对大家说:我拜托你们一件事,哪位将来有幸出去了,请告诉我的妻子章蕴同志,让她革命事业、养儿育女都不误,两副担子都要挑起来!

    说完这番话,他和狱友一一握手告别,高声朗诵《共产党宣言》里的语句:“共产主义的特征并不是废除一般的所有制,而是要废除资产阶级的所有制!”神色从容地走出了监狱的大门。

    囚车载着李耘生驶往雨花台。

    雨花台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风光旖旎,历史上本是帝王将相和文人墨客吟咏唱和之地,可自1927年始,却成了反动派屠杀共产党人和进步群众的刑场。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在这里牺牲的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就有十万之众。雨花台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石头,都曾经被烈士的鲜血浸润过。

    当李耘生倒在地上的时候,早晨初升的太阳洒落在雨花台,照在他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上。他胸口溢出的鲜血,流在了地上,形成了一汪血溪,在南京这个酷热的季节里,渐渐凝固了。

    李耘生牺牲时,年仅二十七岁。

    当章蕴从老家回到南京的时候,从一位同志口里得知,自己的丈夫李耘生,已经牺牲一个月有余了。这时,章蕴刚刚产下一女不久。

    每当章蕴带着那本《共产党宣言》给工厂女工阅读的时候,她都泪光闪烁。很多女工都是在《共产党宣言》的影响下,成为共产党员和进步分子的。

    1982年6月8日,在李耘生牺牲五十年后,七十七岁高龄的章蕴夜不能寐,起身含泪写下了一首“如梦令”:

    回首雨花台畔,别语匆匆遗愿。五十易春秋,日日在肩“双担”。双担,双担,未敢白头言倦。回首雨花台畔,从此一家离散。遗腹女初生,千思万绪相伴。遗范,遗范,儿女受人称赞。

    词中的“双担”,是来自李耘生的遗言——革命事业和养儿育女两副担子要双肩挑。一个月以后,在中共第十二次代表大会上,章蕴当选为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真是白头未敢言倦。

    上文中,曾多次提到一个叫延伯真的人。在山东省早期革命斗争中,延伯真举足轻重,在很多方面,他还是一个标杆式的人物。他是青岛支部发展的第一个共产党员,山东广饶县的第一个共产党员,在广饶大王刘集创建了山东省第一个农村党支部。他比他的同乡刘子久和李耘生入党都要早。

    大王镇的延集村,至今已有六百余年的历史。延集村的人虽世代耕种,可也很注重后代识文断字。清光绪三十三年前,就有村民开办私塾,后学堂大兴。如今,延集村的百年老校就是一个很好的见证。

    延伯真家祖上重文,祖父在田里劳作的时候,也离不开满口之乎者也,可人到壮年才得到秀才称谓。老先生重文,但也知道在农村耕种意味着什么,所以他让两个儿子一耕一读。延伯真的父亲虽专事耕种,可并无怨言,他把读书的希望放在了儿子身上。

    延伯真九岁入乡塾,老师就是他的伯父。延伯真少小淘气,经常逃学,他的伯父常率家人四处寻找,找到后以暴打处罚。可延伯真从没屈服过,因此得一绰号“犟驴”。辛亥革命刚刚结束,少年延伯真就剪掉了辫子,这惊世骇俗的举动,被村里的老人视为大逆不道。他的这种倔犟性格,为他以后的革命道路,涂抹了一笔悲剧色彩。

    延伯真虽常逃学,可学习成绩很好,读书几乎过目不忘。1916年秋季,二十岁的延伯真考入了济南第一师范学校,后来王尽美也进了这所学校。

    延伯真入学第一天,就给校长留下了坏印象。他在走廊里遇上了校长和老师,弯腰给老师行了礼,却把校长冷落了。校长很恼火,看着他的背影说:我这个校长他都不看在眼里,将来要碰壁的。延伯真后来在和领导相处中,恰恰就常犯这位校长所说的“毛病”。

    五四运动爆发时,延伯真成了师范学校的活跃分子,带着一帮学生去市场上鼓动商人罢市。因为延伯真是带头的,枪打出头鸟,他被几个不明就里的商人暴揍了一顿。

    当时,北洋军阀官兵为了防止学生闹事,派兵把守了学校大门。师生像潮水一般涌了过来,延伯真带头第一个冲出了大门,一个大兵上来就给了他一*,砸得他头破血流。延伯真毫不畏惧,抹一把血继续向前跑,一个骑警打马过来,把延伯真撞倒在地上,他一下晕了过去。要不是几个同学奋起全力保护,那飞起的大马蹄子就会落在他脑袋上。

    延伯真号召力强,往往登高一呼,众人热烈响应。师范学校的校长冷眼看延伯真,就是匹脱了缰的野马,正好官兵四处抓他,就借口说让他回乡下避避风头。延伯真走后,学校给他记大过一次。在山东师范学校五年间,这是他第二次受过。

    延伯真回到家乡后,并没有“安分守己”,他四处联络进步青年,在家乡一次次掀起抵制日货的热潮。同当时很多知识分子一样,延伯真开始也幻想着教育救国,教育强国。他在延集村推行新文化教育,用白话文给学生授课。村里的清朝遗老大骂他背叛祖宗,常有三三两两的守旧派到延伯真家谩骂。延伯真针锋相对,把一个老秀才气得直翻白眼。但不到半年时间,他开办的学堂就关门了。

    延伯真一气之下,要离家出走。他对父亲说:好男儿不能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我要出去寻找救国救民道路。

    他的父亲直抹眼泪,叹着气对延伯真说:你老婆都没了,还老婆孩子热炕头呀?你走了,你的两个儿子怎么办?

    父亲的话,让延伯真一时语塞。

    延伯真十七岁的时候,父亲为了让他老老实实过日子,就给他娶了亲。等延伯真师范毕业,已经是两个儿子的爸爸了,大儿子八岁,小的四岁。

    毕业这年,不幸接踵而至。延伯真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这一年,我的家庭很不幸,先是死去了我的女人,不久我的母亲又死去。我的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四岁。家中还有一个九岁的小弟弟。这时我的父亲已经五十五岁,靠他照顾三个小孩。

    尽管这样,父亲还是没能挽留住延伯真,他对父亲说:大丈夫岂能把心思放在柴米油盐上!延伯真走的时候,正是漫天飞雪,两个儿子扑在雪地里哭叫着不让他走,大儿子紧紧搂住他的腰,小儿子紧紧抱着他的腿,延伯真一时动弹不得。雪花扑面,这个刚强的汉子泪水盈眶。

    青岛是五四运动的*,它曾经一度站在了历史的前台。在青岛被归还的这年冬天,延伯真来到了这座海滨城市,与无数革命者一样,他在这里参加一场场的大罢工,经受了一场场血与火的洗礼。

    济南师范学校有一位学监在青岛市任教育科长,看到延伯真,他很高兴。这位科长让延伯真到一所小学当了一名教员,他算是有了安身立命之地。

    之后,延伯真遇上了同乡李郁廷。李郁廷是国民党的元老,非常看重延伯真的能力学识和为人,力荐延伯真加入了国民党。在国民党组织的一次活动中,一位年轻人引起了延伯真的注意:他个子不高,浓眉细眼,说起话来思维清晰,谈吐不凡。他先从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谈起,又谈到了俄国革命。有个国民党员很是不屑,站起来说他信口雌黄,连连向他提问发难,这位年轻人面带微笑,一一还击,驳得对方哑口无言,丑态百出。

    延伯真听得入迷,他觉得《共产党宣言》就是一本奇书,就是一个国家的希望所在;而这个年轻人是个神奇的人。

    身边有人告诉他:这年轻人叫邓恩铭。

    邓恩铭于1901年1月出生在贵州省荔波县一个水族家庭。邓家虽世代为农,可祖上也传下了行医之道,靠这一技之长,邓家勉强度日。邓恩铭的父亲邓国琮,膝下有六个子女,邓恩铭居中,上面有两姐,下面是两弟一妹。邓恩铭少小好学,头脑聪明,且懂事上进,深得家人喜爱,长辈邻里都称他为“老乖”。

    1907年夏,六岁的邓恩铭入学。读书几日,就让教他的秀才拍手叫好,连呼孺子可教,并欣喜地预言:此子将来必成大器。

    正当邓恩铭潜心读书的时候,国父孙中山的“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思想也传到了贵州,传到了大山深处的水乡。

    1915年6月,讨伐袁世凯的运动震撼了中国,在遥远的大西南的贵州,本来就思想激进的邓恩铭坐不住了,他带领学生游行示威,开展抵制日货的斗争。

    一次登台演讲时,他为了显示决心,当众脱下袜子说:我这袜子也是东洋货,是我亲戚送的,现在我烧了!言毕,点火当众焚烧。

    回家路上,邓恩铭看到舅舅正和乡邻说话,刚要打招呼,却看到舅舅的头上戴着一顶东洋帽。他立时大怒,几个箭步冲过去,伸手摘下东洋帽掷在了地上。还没等舅舅反应过来,邓恩铭已经把帽子踩烂了。舅舅呆了,正要发火,邓恩铭已经先开了炮:现在国家动荡,日本帝国主义也向我们张开了血盆大口,你竟然好意思戴着东洋帽子四处招摇!

    舅舅蒙了,张了张口,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1917年深秋的一天,邓恩铭早早起来打点行李,他马上就要到远方求学了。

    邓恩铭的父亲邓国琮有一个弟弟,叫邓锦臣,出生后就过继给了无子的姑姑,改姓为黄,邓锦臣膝下一子名为黄泽沛,黄泽沛学业有成步入仕途,成了山东的一名知县。黄泽沛知道邓恩铭聪颖好学,就想好好培养一下这位堂弟,打算让邓恩铭来山东求学,一切开支都由自己包了。他为此专门写信告诉自己的家眷,来山东时一定把恩铭带来。

    邓恩铭要走了,一家人冒着毛毛细雨出门相送。邓恩铭的母亲黄老秀不知山东离家乡有多远,但总觉得再远也不会远到哪里去。她颠着小脚跟在儿子身旁,边抹眼泪边嘱咐:孩子,记得常回家来看看呀,常回家来看看呀……邓恩铭渐行渐远,背影慢慢消失了,黄老秀还呆立雨中,久久望着儿子远去的方向。黄老秀怎么都没有想到,儿子一去就是十余年,直到她闭上眼睛,也没等到自己宠爱有加的“老乖”回来看她一眼。老人弥留之际说:母子连心,他是忙呀!要不,他怎么也会回来送我一程的……

    邓恩铭到山东后,于1918年考入山东省立第一中学。一年以后,五四运动爆发,在组织学生运动的过程中,他结识了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王尽美。两位战友联手拉开了山东革命斗争的序幕。

    在中共第一次代表大会上,邓恩铭是唯一的一名中学生,也是唯一的一名少数民族代表。在上海开会期间,与会代表每个人都收到了一本陈望道先生翻译的《共产党宣言》。邓恩铭翻了几页,就爱不释手。邓恩铭和王尽美住一个房间,*住在隔壁,两人常与*交流读《共产党宣言》的感想。

    1923年4月,春回大地,在一个暖意浓浓的上午,青年邓恩铭来到青岛,他此行是来发展党组织的。当时,青岛有一份报纸,名为《胶澳日报》,邓恩铭在这家颇有影响的报社当了一名副刊编辑。他借用这块阵地,开始公开宣传《共产党宣言》。

    延伯真到青岛的时候,邓恩铭其实也刚到不久。一天晚上,延伯真来到了邓恩铭的住处,一进门,就怔住了:他没想到邓恩铭竟然住在这样的环境里——房子低矮狭小,炕上没有褥子,上面只铺着半张残缺破烂的席子,墙角处一张小桌子,其中一条腿还剩下了半截,倚在墙上,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桌上的茶壶和杯子,没有一件是完整的,全都残缺不全。

    邓恩铭看着延伯真惊讶的表情,笑了:穷到这地步,出乎你的意料吧?

    延伯真点点头,也笑了。

    邓恩铭说:我们是有理想、有信仰的乞丐。

    他随手从炕头上拿起一本书摇晃了一下,接着说:我们的信仰来自这本书,就是上次我讲的《共产党宣言》。你拿去好好看看吧。

    延伯真高兴地说:上次你演讲的时间虽然不长,可对我震动很大,如醍醐灌顶,可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邓恩铭摇了摇手,笑着说:不是我讲得高明,是马克思先生有真知灼见。

    延伯真说:我回去一定好好看看。

    邓恩铭用力点了点头:世界之命运,中国之命运,都在这本《共产党宣言》里了!

    青岛的初春,夜晚还是寒气逼人。两杯热水权当御寒饮品,两人谈兴愈来愈浓,直到东方破晓才依依惜别。

    这以后,延伯真多次来邓恩铭住处交流读《共产党宣言》的心得,有时和邓恩铭争得面红耳赤。邓恩铭愈发喜欢和看重这个长他四岁的较真的人,开始尊称延伯真为“延兄”。

    有的国民党员见延伯真和邓恩铭走得太近,就劝他说:邓恩铭是个双面人,你不要与他走得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