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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暨绪定定坐在椅中,望着复又变得透明的空气微怔。

    这颗豆用王兄的血制成。此乃东初王族秘传的传讯术,以血为录,幻化他物,唯独血脉至亲才能感知,也只有相融的血方可解开密讯,且解开之后无法复原,使他人不能窥探。

    之前王兄只在打仗传递紧急密令时与他用过一两次。

    暨绪再拿起那块糕点。

    小时候,他写不完功课,被太傅关进勤学殿罚抄书。王兄就把替他抄写的功课缩小了放入小筒里,藏进糕点中,混入殿内。这是他们兄弟间的秘密。

    他又重看整个盒子。

    王兄正在巡视边境。糕点、宝衣匣以及其他的物事,应都是宫中准备。唯独王兄的信件和玉带是巡游中的王兄添上的。

    后来,暨绪也询问并证得自己当时猜想――的确是王兄吩咐,有信和物件要给弟弟,让宫中先把近日给大君准备的物事送到王帐。添上了玉带和信件后,方才命人送去天元宫。

    暨绪想,亲笔信和玉带,其实都是障眼法。王兄用玉带引起他的疑惑,更让他发现糕点中的密讯时能立刻明白,王兄确实急着要见他。

    究竟出了什么事,让王兄用这种方式秘密传讯?

    王兄费尽心机,又在防备谁?

    王兄密讯中约定的望崖山脚,正在曾被先玄帝赐给暨绪,暨绪又转送太子的那块原本属于北国的封地中,距离天元宫不远。

    当日是初二。暨绪计算了一下自己的脚程,不动声色地在学宫待到了初三,于初四子时偷偷潜出了天元宫。

    他经常逃课外出,在学宫混了许多年,掌握数条学宫封墙法界的漏洞。师座们对几天找不见他人影早已习以为常。

    原本,从学宫的东北方翻出去,沿着他送给学宫的那两座山头,走小崖山脉,直接到达望崖峰最近最便捷。用法术的话,多半天即可。但王兄的密讯令暨绪莫名警觉。为保险起见,他特意从相反的南方空隙溜出学宫,先混进南国边境,南国与东国交界的那块原定的合郡之地正准备商谈他法继续两国友好商贸,各种政策变动,客商众多,加之暨绪对这里非常熟悉,稍加易容,用了假籍册便轻松蒙混过关,进入东初境内。

    如此这般,多绕了差不多一倍的路程,加上在城池境内假扮行商不敢使用法术,初五上午,暨绪方才进入东境。绕进旷野,他搭着从大舅那里顺来的旋风云一路狂飞,终于在太阳落山时分到达了望崖峰附近。

    他易容在有人的地方略一转,即知王兄的行驾已至,驻跸于留舒城外行宫,临近望崖峰。

    此前讨逆之战时,暨绪与王兄曾到过这里,知道有条秘密捷径直通望崖峰脚。行宫及留舒城附近守卫森严,天上地下都有巡防。暨绪唯恐在附近闲晃转悠引人注意,就随着几个路人进了一家客栈。

    客栈距离王兄所说的地点约有二三十里,店中饮食仍余北国风味,有新从北边偷运来的果酒,冰之味更甘美醇香,搭配如云若雪入口即融的鲜鱼脍,及用香草、果醋等调制的酱汁浇淋的切肉,简直绝赞。暨绪略吃了些许,又喝了一碗小崖山特产的野菇蕨草熬炖的羹汤,便先回客房。

    到得房中,暨绪让小二送来新浴桶和热水,取出随身携带的小玉瓶,倒出两颗药息丸丢进浴桶。

    暨绪有一项不知算好算坏的与常人不同之处――生来身带香气。此香可辟寻常蚊蝇毒虫,且随着情绪变化而变化,旁人一闻,即知他当下是喜是怒,是饿了还是困了。故他是个奶娃时,十分好带,侍奉他的宫人从未出错,于是宫人们争着服侍他,暨绪也成长得特别惬意――刚觉得饿,就有奶吃。还没咧嘴,玩具便送到手边。然也有郁闷处。他每每想去征服一道栏杆,或是某块石头,一准会被拎起来,耳中灌进一句:“乖,不要淘气。”

    他就只能失落地皱皱脸,耷拉下头。弄坏或打碎了什么东西,也只得老老实实认账:“是我。”旁侧的宫人们掩口偷笑。

    再大一些,父王便命人配置香料,掩去他身上的气味。暨绪亦早早地明白,心思尽可被人知,并非什么益处。

    宫中为他调制的香料调和遮盖他身上的原香,使人闻不出香味变化。东初尚香道,宫内人人配香熏香,暨绪一向未觉自己有什么异常。待入学宫读书,一派自然原味中,独矗立着一个香喷喷的他,格外殊异,也引得商昊之流嘲笑。暨绪亦自惭娘气,便勤修药道,用药味压住香气,一开始不大精通,胡乱下手,有过许多诸如搞得自己与周遭同学喷嚏不止一身疹子、鼻子暂时失灵吃什么都没味道、让学宫中的灵兽们狂追之类的辛酸往事。终于在忍无可忍的师座帮忙、大舅拨冗提点、他自己继续自强不息之后,调配出了压住香味唯余淡淡清新药草味的祛香茶与药息丸。

    这一路赶过来,暨绪只来得及喝过一次祛香茶,唯恐香气泄露,便趁此时机赶紧泡个澡。

    药息丸刹那间将热水染成浅碧色,暨绪宽去衣衫,隐隐闻见自己身上的本来气息。他浸入热水,让草木味道的药汤将香味彻底封掩。

    沐浴毕,暨绪用法咒蒸干头发,换了身方便夜间活动的黑衣,又从随身百宝袋中取出杯壶,沏了一杯祛香茶。

    茶刚入口,他瞥见桌上的刻漏,吃了一惊。竟还差一刻钟就到亥时了!

    他明明记得,沐浴前瞄了一眼刻漏,是酉时。他估摸着沐浴花了两三刻钟,加上更衣沏茶,算计着现在至多刚交戌时,怎生过得这样快。

    暨绪忙忙地吞了杯中的茶,胡乱将壶盏丢进木盒塞入袋内,往脸上拍了一片易容贴,插紧房门,拉上帷帘,熄了灯烛,从窗户处跃入夜色。

    迎面一阵刺骨冷风袭来,此地夜晚竟如此凉寒。

    暨绪穿过客栈后院,四周一片空旷寂静,不见一个人影,唯独窗扇漏出的灯光洒在地面。

    他无声无息地掠过围墙,掏出旋风云,爬了上去。

    星子稀落,月色清亮,暨绪乘云飞掠,沿途并未碰到任何巡卫。连夜出的鸟儿或蝙蝠也没遇见一只。

    望崖峰近在眼前,暨绪压下云头,老松下,王兄一袭苍蓝锦袍,负手站在大石旁。

    暨绪双脚落到地面,揭下易容贴。

    端缘侧转身,在朦胧月辉中露出温和笑意:“阿绪。”

    暨绪上前两步:“王兄急着让臣弟过来,是否出了什么事?”

    端缘神色一敛,却未回答。

    暨绪再追问:“可是宫里有事?或是军中?”

    端缘轻叹了一口气,却反问:“你近来有无感觉到什么异常?”

    暨绪略有不解:“王兄若是指近日,臣弟这段时日都在学宫,并无什么异常。”

    端缘仍望着他的双目:“当真没有?再仔细想想。”

    暨绪皱眉,不知怎的,恍惚竟似身回多年前,他被太傅罚在勤学殿中抄书,记得自己抄了一摞,一觉醒来,却一张也找不到。

    王兄来看他,帮他一起找,问他是否出去过,或是一个不小心,将抄的书当垃圾丢了。

    他急得团团乱转:“没有,没有。”

    当真没有?再仔细想想。

    暨绪急得嚷:“真没有!”闻见自己身上的香味变得浓重起来。

    “真没有!”

    王兄将手按在他肩上:“没事,莫急。”

    王兄拍拍他肩头,再揉揉他头顶。

    暨绪疑惑地睁大眼,王兄将手指压在唇上,示意他别出声让周遭人听见,轻轻眨了一下眼。

    莫急,有哥在。

    盘中满满的糕点,散出甜甜的香。

    其中一块,顶上镶着红豆。

    他拿起糕点,取下顶上的豆……

    不对,是掰开这块糕,四顾左右,抽出糕中的小筒,打开,掏出里面缩小的纸卷。

    阿绪,为兄须速与你一见……

    眼前雾气浓重,一时恍惚,暨绪心里一惊,立刻甩甩头。

    “阿绪。”王兄的面容又重新清晰起来,眼中盛满关切,“你怎了?”

    “没事。”暨绪弹弹额头,“可能一路跑太快,有点晕。”

    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哥,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就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王兄却又轻叹一口气,后退两步,转身走到松树下,身上苍蓝锦袍的暗纹折射银亮月光。

    暨绪瞳孔微微一缩,转目一瞥天空。

    月如银盘,悬于苍穹。

    暨绪语气轻快地开口:“对了,哥,你在口讯中说,让我务必帮你拿到的那样东西,我带过来了。”

    端缘又侧转身,微抬眉:“哦?”